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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明艺苑
最是患难三人行 半世风雨一印章 纪念父亲吴行健先生的一段旧事
父亲去世后,整理遗物时见有一包题着“留存”的纸袋,单面是父亲划为“右派”后被判刑、改正、恢复党籍的材料及诸多申诉信,里面存有一份温州市人民法院《60年度刑字第114号》刑事判决书;“……被告吴行健思想反动,恶毒攻击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,……与同案犯(右派分子)姚亦菲、游寿澄相互勾结,伪造印章,进行流窜流动……判处被告吴行健管制二年,送劳动教养”。见此判决书,尤是“伪造印章”一句,令我百感交集。
1957年,父亲在温州师范学校任教导主任期间,因“组织学生上访请愿”及以言论和日记“攻击党和社会主义制度”而成为右派,后被开除公职。当时全家六口,祖父年过古稀,我们子女三人尚小,惟母亲在街道工厂工作。为谋生计,父亲去农村小镇为人雕刻私章,修理水笔、手电筒、拉链等,后又独自摸索出修理搪瓷的技术。当时算是比较贵重的脸盆、口杯、饭碗等糖瓷器,被碰破搪瓷后,经父亲修补,可复旧如新。父亲以此为主,设摊谋生,其收入竟可抵得上原来的工资,于是邀平阳县的游寿澄过来共操此业。游是父亲的至交,都是平阳坡南人,少年相识,青年时一同在永嘉简易师范学
校教书时接触中共党组织,并一起于1947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。又共同受中共浙闽赣边区的领导,在白区从事地下工作,在学生中组织各种读书会,将青年学生输送到平阳、永嘉的游击区入党入伍。解放后游寿澄是平阳县直属镇(昆阳镇)第一任镇长,后在平阳县教育局工作时被打成右派,当时正无出路,于是来到温州。二位书生,便抹去了斯文,一起在近郊的工厂门口和乡镇集市摆设地摊,挂块“修补搪瓷”的布招来招揽生意,共同劳作亦平分收入,每天一人可得二三元,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。见此事可行,游寿澄便介绍好朋友姚亦菲来加入。姚亦菲是平阳一中的教师,成右派后下放到农村被监督劳动,每月只发给12元生活费,正感前路茫然,于是便辞去公职加入了。姚亦菲一介书生,觉得温州、平阳有诸多熟人和学生,摆地摊有点失颜面,提议到外地去。三人便去了青田、丽水,以修补搪瓷为主业,虽然辛苦,可平均每人每天有二三元以上的收入。三人成右派前每月工资不过六七十元,当时也算是高的,现有此等收入,便乐观地认为以此可以养家糊口,谋生的道路很广阔。生意虽好,却有个大困难,就是没有证明,难以投店住宿,摆摊也常有人来管理驱赶。要长期以此为业,必须要有合法证明,可他们是右派,无处也无人给他们打证明,于是决定自制证明。他们犹豫
过,可权衡利弊,无证明无以谋生,伪造印信,根据当时公安机关颁布的《违警处罚条例》,是判处一个星期的拘留或十元以下的罚款。他们自认为伪造证明只是用来投住客店和做手艺谋生的需要,并没有危害社会,即使被发现也只是罚款和拘留,出来后仍然可以重操旧业,于是决定自制印章伪造证明。他们当然不知迫于无奈的轻率决定,给他们和他们家人几以灭顶之灾,他们不知印章从此将纠扰他们终生!
刻印章原是父亲的行当,姚亦菲幼年也曾自学过雕刻,造个证明于他们是易事。父亲首先动手刻了颗“温州市人民委员会”的印章,多年后,在“文革"期间我曾听父亲笑嘻嘻地对朋友谈到此印:“当时不懂,觉得反正是造,造个大些(指印章级别高些)的总会好用点”。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听父亲提到印章之事。有了印章,三人各取了化名(父亲化名吴珍),伪造了三人是温州的集体工厂派出的一个流动修理小组的证明,执证明到税务所、工业局等管理部门登记时,都给于“准予在本县设摊经营”的批签及盖印。于是三人便时分时合,奔波于青田、丽水、龙泉、景宁、庆元、金华、衢县、江山、上饶等地的厂矿、工地、乡镇,摆摊修理水笔、手电简、搪瓷。这期间姚亦菲和父亲学会了修理打字机,这在当时不是手艺而是技术了,于是收入更高,有时一天可得十几元,姚亦菲甚至叫他已初中毕业辍学在家的大儿子过来跟着学艺,作为学徒工添写在伪造的证明中。根据需要,父亲又刻了“青田县工业局”、“丽水县人民委员会办公室”二颗印,姚亦菲刻了“平阳县万全公社管理委员会”、“上海市大达文教用品修理广流动服务小组”等五颗印,游寿澄无雕刻技术,只刻写油印的证明便笺。
1960年3月间,姚亦菲和父亲认为上海修理打字机的生意可能更好,将来可以一边谋生,一边寻机上京申诉。姚亦菲便编刻了二颗上海市文教厂的印章,二人从上饶动身去上海,途经江山县时下车给家中寄钱,偶而得知当地有二个单位的打字机要修理,就多呆了一天。父亲在商业局修理打字机时让人认出而被抓,于是伪造印章事发。三人先后被捕并于同年5月被判刑。
游寿澄受最高行政处分,送劳动教养,至1962年底才回家。游寿澄是独子,家有年迈父母和二子二女,1960年至1962年正是全国生活最困难的时期,待游寿澄劳教回来,其父母都已贫病而逝。游寿澄当小学教师的妻子,独自支撑家庭度过艰辛的二年。游寿澄的右派和劳教给子女的上学、就业带来了影响,他们十几岁就辍学,或打工学艺,或远嫁他乡。游寿澄先后做过卖酱油、补鞋、打鱼等事,也曾在父亲办的社队小厂做过供销员,直至“文革”结束方恢复公职、党籍,1984年离休。游寿澄于2009年逝世,享年82岁。
姚亦菲判五年劳改,他认为量刑过重,上诉而被驳回。姚亦菲有二子三女,其妻子是小学教师,为使子女家人少受牵累,与他离了婚。姚亦菲在劳改时曾出逃过一次,刚逃出旋被抓回,加刑至九年。姚亦菲碾转于丽水、绍兴、嘉兴、金华等地劳改场,历尽艰辛,服满九年刑期,可正值“文革"时期,随又被因留在劳改场作场员,每月工资16元。姚亦菲十余年无家人音讯,甚至不能确定妻子是否已与他离婚。姚亦菲的大女儿从小就寄养在保姆家,早就给保姆作养女了,二女儿托付给上海的岳母抚养成人。1972年底,姚亦菲请了十天探亲假回到平阳,经游寿澄安排,方于游寿澄家得见妻女一面。姚亦菲12年后才重见小女儿,18年后重见二女儿,都是父女相见难相识。姚亦菲在劳改场消息相对封闭,1978年右派获改正,游寿澄写信、发电报要姚亦菲设法回来。1979年,经亲友、家人多方努力,姚亦菲回到平阳师范学校教书,姚亦菲历经19年牢狱后,至此方回家与家人闭聚。与妻子别于壮年,重聚首已是两鬓斑白。姚亦菲虽历磨难,但离婚或保护了家人子女,三个家庭中,唯有姚亦菲的女儿能读高中,念全日制大学。
姚亦菲经马骅、马允伦介绍,于1987年加入民进,后来其妻子陈文楚也参加了民进,两人是温州民进组织中为数不多的夫妻会员。1988年,经姚亦菲倡议,民进平阳支部创办了面对中小学生的刊物《作文新圃》,姚亦菲十几年来一直负责主编,功劳最大贡献亦巨。经民进组织的推荐,姚亦菲曾任平阳县七、八届政协委员,当选温州市七届人大代表。姚亦菲于1986年离休,2007年逝世时85岁。
父亲被判刑后不久,母亲又遭工厂“精简”回家。75岁的祖父便到码头路边摆摊,为人修水笔、电筒,母亲在街头巷尾替人缝补衣服,一家人收入微薄,生计艰难。父亲本就不服判决,于是便逃出劳改场,一边赴京申诉,一边重操旧业,将收入辗转寄到家中,接济家人生活。父亲屡逃屡捕,屡捕屡逃(我当时尚幼小,现模糊有记忆的有三次),一直至1964年又一次被捕,被加判至三年,押到长兴县十里坪劳改场。当时祖父虽已中风卧床,但母亲已被收编进街道服务站;初中毕业的大姐,因父亲的缘故而不能升读高中,已到街道小厂做工,家中生活已相对稳定。于是母亲便赴十里坪劳改场,劝说父亲安心服刑,全家人等他回来团聚;祖父也去信诉说年迈,来日无多,惟一所盼求的,是父亲能回来见上一面。从此,父亲便安心服刑。
父亲归家有期,祖父最是欣慰。父亲为独苗,是祖母41岁时生育的,祖父祖母视若珍宝,溺爱异常,虽家境贫寒,仍倾全力让父亲念至小学毕业。父亲勤奋好学,得著名学者王季思赏识并推荐,于1948年以小学学历进瓯海中学教书。父亲逃亡时怕露行踪,书信钱物都是寄到亲友处再转送家中,每有消息,祖父总是激动异常,涕泪零零。父亲愿安心服刑的来信,祖父常常细释与我,每至“……阖家团圆,宁愿稀粥点盐……"时祖父总是老泪纵横,几致嚎啕。父亲的书信祖父都一一收存,常常展读,以解思子之情。“文革"时,浙南地下党组织被污为“叛徒集团”,父亲亦不能幸免,家中数历抄家,我曾目赌抄家的公安人员,见到随意摆放在抽屉里的一张白纸,都点燃打火机在纸下烘映,检查有否蹊晓。父亲怕片纸只字惹祸,清理了所有的书信文字,包括祖父保存的书信。父亲告诫我们,亲友的通讯地址,只能默于心而勿书于纸,以免祸连他人。然我仍存下一信,是我刚上学时寄给父亲的一张图面习作,父亲在图画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勉励和思念的话寄回给我,我识字无多,祖交便常常念与我听,念至父亲思念家人时,祖父每每失声呜咽,拥我而泣。我孩提时几无父亲的印象,唯有此信让我感受父爱,于是很珍惜地收藏着,虽经家中数次清理都不愿毁弃,四十几年来保留至今。这是我,也是全家唯一的“文革"前的文字记录。
1967年11月父亲刑满回家,时“文革”正烈,随被扣上“反革命”“叛徒”“右派”的帽子,又受当年从事地下工作时的诸多学生牵连,日夜赶写交代、证明材料,并数历抄家、批斗,原本艰难却平静的生活,却困父亲的归来而动荡不安。祖父苦盼的独子归来了,却是岁月维艰,于是祖父沉默了,很快衰弱下去,一年多后便去世了。祖父虽未能见到父亲后来的平安,然而最后的岁月终是在独子的侍奉中度过的,这是祖父的慰籍,也是我的慰籍。多年来,祖父思念父亲之时,常对我叨念父亲的诸多往事,然从不提及印章的一词一字。我有人生阅历后,方悟得这是祖父的至痛;祖父一生生活在平阳小镇,受私熟教育(曾祖父是私熟先生),安分守已,胆小怕事;祖父依平民常识,认为私刻衙门大印、伪造公文信件是犯罪,独子犯此重罪,是祖父的至耻至痛,此耻痛竟不能与人提及,即使是相依着共度艰辛的最锤爱的孙子。父亲造印,使白发苍苍的祖父流落街头摆摊,晚景凄凉;八年逃亡服刑在外,又使祖父日夜牵挂,思念入骨。多年后,我痛楚地悟及,交亲伪造印章伤害至深至彻者,便是他的父亲,我的祖父!
“文革”期间,父亲作为戴帽分子行动受到诸多限制,更不能离开市区,可父亲仍谋生有术。父亲先是制作当时少见的上海茴香豆,作小买卖解眼前之急;后作刻纸、丝印制版、教具等,又创办社队企业,都较成功。父亲处事机敏,善于动手,是我认识的诸多“右派”中最具动手能力、最有谋生之道的人,因而当时家庭在政治上虽低人一等,经济上却略胜之。“文革”结束后,父亲于1978年年底进温州市教师进修学校教书;1984年经马骅、蔡心谷的
介绍,加入民进;因经“文革”和学校撤并,父亲当年的原始档案丧失殆尽,所以直至1987年方恢复党籍,当时温州民进组织的老会员中,惟马骅和父亲既是民进会员又是中共党员。
右派获改正店,1979年温州市人民法院发文撤销当年对父亲的判决,并免于刑事处分。父亲不服,认为根据当年的法律不能判刑,再三上诉,1984年温州市人民法院终于改判,宣告无罪。1984年游寿澄恢复党籍时,因有伪造证明一事,受“党内警告处分”。1987年评高级讲师时,姚亦菲因为伪造证明仅“免于刑事处分”而无法参评,来温找父亲商量,父亲要他将温州市人民法院对父亲的改判“引为援例”,于是姚亦菲上诉获改判宣告无罪,评上高
级讲师。印章之事似乎都很圆满了。
1991年初,姚亦菲将自传《坎珂的路》初稿分发平阳及民进内的朋友征求修改意见。《坎》叙述当年在江山被捕押回温州途中,姚亦菲念及我家最是困难,要交父亲将造印的“主谋”推给他;姚做了“主谋”故获刑最重;以及其他有关“三人行”的诸事。父亲阅《坎》勃然,认为姚亦菲为写自传,不惜编改事实,低毁朋友,于是去信怒责。对当年诸事,两人各言之凿凿,又相去甚远。游寿澄为人豁达,又事隔多年,早已忘记是谁建议(主谋)造印,于是同朋友居中调解;1992年9月,父亲不顾调解未毕、众友劝说,将十几份信件寄发平阳的亲友,信件罗列当年的审讯笔录、交代材料来指贵姚亦菲编改事实;措调未顾友情,尖刻峻厉,于是两人失和。1997年姚亦菲想将《坎》稿收入作品集正式出版,来信商讨,父亲对《坎》稿中涉及当年三人行诸事坚持已见。时《作文新圃》内部有小矛盾小误会,有会员邀父亲卷入,父亲以个人成见参与其中,散发信件指责姚亦菲,于是两人交恶,姚亦菲遂起诉父亲。官司纠缠数年,虽以调解了结,然其间相互攻讦,朋友已反目。其后数年间,父亲以《作文新圃》小事上纲上线,散发信件指责姚亦菲,影响殊差。两人反目游寿澄最是痛心,游既怒父亲散发信件,又恼姚亦菲起诉,于是疏远了两人,十余年间少了来往。三位深交数十年的朋友,终因印章而芥蒂,或疏远或绝交。
父亲和游寿澄都不愿《坎》中提到当年之行印章之事,可没有三人行,姚亦菲怎会有十九年的坎珂和家人的离别?姚亦菲无奈,在自传《坎坷的路》中,编改了当年之事,隐去了三人行。当三人都去世后,我重读《坎》,为不见当年三人行而深自遗憾惋惜:后人读《坎》,已不见当年真相。三个书生,竟湮抹了给自已和家人带来坎坷艰辛的那段历史!
2007年2月4日,我得知姚亦菲病危,即去医院探望,姚已昏迷,子女家人已聚集着作告别了。其妻子陈文楚坐在轮椅上,我过去轻轻唤了一声,正在悲哀中的老人缓缓张目,随即认出了我,拉住我的手,慢慢地她的眼睛润湿了;这位优秀的教师,以她一贯的温婉亲切问候了我,问候了我母亲;当她提及我父亲和姚亦菲的事,我握住她的双手以示安慰,但却无言以对,只因我心生悲凉:此刻此情,印章衍生的阴霾仍是不散。第二天,我赴杭州开会,在车站接到姚亦菲小女儿的电话,得知姚亦菲已于上午7时逝世。在喧嚣的候车室,我平静而宽慰:老人解脱了,曾历尽磨难和寂寞的老人得到了安息!
第二年,年已85岁的父亲逝世了。又过了一年,游寿澄也逝世了。三人行,于半个世纪后落幕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