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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振铎研究会
郑尔康:忆父亲郑振铎在温州
尽管郑振铎逝世已经半个多世纪;
尽管郑振铎的祖籍不是温州;
尽管郑振铎在温州的踪迹难以寻觅;
尽管郑振铎的后人也不生活在温州;
然而,在温州——
不论是报纸,电视,还是地方史料以及人们的口头,一直有人念叨着前辈乡贤郑振铎,把他看成是温州的骄傲,温州历史名人中的大家。在温州人看来,温州出了郑振铎是温州之幸,也是温州之誉。温州人永远不会忘记这位喝瓯江水长大的伟大的儿子——一个活在人们口碑中的人,他是很高大的,如同大山巍峨耸立。
项延章 摄
郑振铎,笔名有西谛、C.T.、郭源新等,祖籍福建长乐。1898年12月19日出生于温州城区乘凉桥一个官宦家庭,后家道中落。小学毕业于永嘉第一高等小学(今广场路小学),初高中毕业于温州中学。1917年夏,靠亲友帮助到北京铁路管理学校(北京交通大学前身)求学。五四运动爆发时,他积极投身反帝反封建运动,是年暑期回到温州,在华盖山的资福寺与温州爱国知识青年创办《救国讲演周刊》和《新学报》,在《新学报》上发表《新文化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》等文章。1921年春,北铁毕业后到上海工作,担任《学灯》(上海《时事新报》副刊)编辑,后由沈雁冰介绍进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。同年5月10日,他主编的文学研究会机关报《文学旬刊》创刊,为初期新文学运动中有影响的刊物。同时开始主编出版《文学研究会丛书》,还参与创刊了《戏剧》月刊、《诗》月刊等。1922年 1月,他主编中国第一个儿童文学刊物《儿童世界》周刊,并写了许多作品,为中国现代儿童文学事业起了开山作用。1923年1月,他接替沈雁冰主编《小说月报》。在此期间,他在《文学旬刊》《小说月报》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的文学评论,成为当时与沈雁冰齐名的文学研究会的重要理论批评家。1927年2月,郑振铎与叶圣陶、胡愈之等人发起成立上海著作人公会,积极参加由周恩来领导的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,后避难欧洲。1935年春,他到上海任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。此后,他主编了大型文学丛刊《世界文库》,组织许多著名作家、翻译家、学者,系统介绍中外古典文学名著。抗战爆发后,郑振铎参与发起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和创办《救亡日报》等。上海沦陷前后,他为国家抢救了大量珍贵的文献古籍,并编选影印了《中国版画史图录》《玄览堂丛书》《明季史料丛书》等。1938年他的《中国俗文学史》出版,此书代表当时国内这方面研究的最高水平。抗战胜利后,他成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上海分会负责人,并参与发起组织中国民主促进会。
1949年7月,他参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,被选为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和中国文学工作者协会(后改名为作协)的常务委员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先后担任文化部文物局局长、考古研究所所长、文学研究所所长、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、文化部副部长,以及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、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理事等职。1958年10月18日,在率领中国文化代表团出国访问阿富汗、阿联酋途中,因飞机在苏联喀山上空失事殉难,享年60岁。
采访对象:郑尔康(郑振铎之子,简称郑)
专栏主持:金辉 (本报记者,简称金)
去年12月19日是郑振铎先生诞辰111周年纪念日,虽然有关部门没有举行纪念活动,可是当我们专栏开始访谈已故名家后人时,众多读者首推郑振铎。于是,我们在上海采访了郑振铎的儿子郑尔康先生。
年逾古稀的郑尔康,少年从军,曾在空军某部留苏班学习,后因伤复员。从北京外交学院毕业后,先后供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、联合国资料组、中国对外翻译公司等单位。1986年当选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会委员,并任中国民主促进会出版委员会实际负责人。十多年前退休的他,开始一心研究父亲郑振铎,颇有成果,出版著有散文集《石榴又红了》、论文《郑振铎和他的作品》、传记文学《一代才华》等,他编辑的二十卷本《郑振铎全集》荣获国家图书奖荣誉奖。
项延章 摄
我们是在闵行的一个小区里找到郑尔康的。他的样子与照片里的郑振铎非常的相似,高高的个子,开阔的前额,和善的脸庞和希腊式的鼻梁。那天,他家客厅里的水仙花正在开,悄悄地吐着馨香,窗外不时有虹桥机场起落的飞机掠过。我们谈得很好,一见如故。郑先生虽从未到过温州但热爱温州,对温州很熟悉,视同是出生的家乡地。
家住城区乘凉桥
金:令尊在一篇自白中说道:“我是出生在温州的福建人”。福建是你们郑家的祖籍,你们祖上是怎么来温州的?从历史上说,福建与浙南毗邻,不少温州人是从福建等地迁徙来的。
郑:先父原籍福建长乐县首占村。全村皆为郑姓。我们这一房曾出了五名进士,是当地名门望族。曾高祖郑用苍,进士出身,曾任山东盐运使,领按察使衔、二品顶戴。高祖郑宏博是贡生,授瓯宁学训导修职郎,曾高祖母是湖北巡抚柏荫的女儿。我的曾祖父郑允屏跟随一位在浙江任道台的表亲当幕僚,曾随他到东海中的铜山岛守岛。受当道台的表亲有意照顾,曾祖父后来来到温州任盐官。
虽只是个九品的芝麻小官,倒也算是肥差。几年后他便把家眷由长乐接到温州定居下来。是的,父亲是说自己是温州出生的福建人。
金:听说令尊出生在温州城区乘凉桥,但我们已经找不到当年的乘凉桥旧貌了。您能说出令尊在温州的生活情况吗?
郑:父亲出生时,我家就居住在乘凉桥的“盐公堂”。“盐公堂”的院子好大,前面是主管盐务的衙署,后面是居家寓所。我的两位姑姑郑绮绣、郑文英也出生在“盐公堂”。祖父是长子,父亲便成了长孙。当他呱呱落地时,“盐公堂”如逢大典,曾祖父捻着胡须可高兴了。“三朝”那天,长辈请了算命先生,他说是公子将来大富大贵,只是命相上“五行缺木”。祖父略一思索,便给他起了个“木官”的小名,大名为“振铎”,有“摇铃发出号召,一呼百应”的意思,希望他将来干一番大事业。父亲是在“盐公堂”长大的。听我姑姑说,曾祖父在公堂审案子时,常命衙役用“水火棍”打犯人的屁股,曾祖母、祖母和姑姑常躲在板壁后面看热闹。父亲小时候很顽皮,一邻家的孩子也在板壁后窥视,他用小棒子戳坏了人家的眼睛,被长辈打了一顿。年幼时的父亲是在我的曾祖父母和祖母的钟爱中度过的。
但是,命运无情。在他七岁那年,在扬州知府衙门任职的祖父突发急病,回温州治疗,不久便在温州去世。从此,曾祖父一蹶不振,也病故了。从此,家中日趋贫困,一家四口只得依靠亲友接济及祖母给人做些针线活,如纳鞋底之类来度日。过端午节时,祖母替人包粽子或扎香袋,添补家用。后来,郑家也搬了一次家,但地点不清楚了。可惜的是,当年的“盐公堂”现已荡然无存了。
项延章 摄
常去飞霞春草池
金:是啊,如今乘凉桥成了拔地而起的水泥森林,只剩下一个地名了。尽管如此,不论是广场路小学还是温州中学的校史上总是要提到郑振铎先生的。我们的读者很想知道令尊当年在温州读书时的一些细节,您给我们说说,好吗?
郑:好的。父亲八九岁时,祖母将他送到县城隍底的一家私塾读四书五经。十二三岁时,把他送进了三官殿巷永嘉第一高等小学。因家道中落,到冬天他仍是一身单薄的衣衫。日久天长,他便患了慢性鼻炎,两行鼻涕常常不由自主地从鼻孔中挂下来,同学给他起了个“鼻涕佛”的绰号。有的同学还瞧不起他,甚至不和他玩,他总是独自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读书。我曾经采访过夏承焘先生,他说,那时他常拉父亲去池塘边捞蝌蚪,或是去坟堆里逮蟋蟀。
特别值得一提的是,他遇到了一位好老师——黄小泉。这是一位和蔼、忠厚、热心而又十分开明的老师。他对学生循循善诱,耐心加以开导。他把学生当成自己的朋友,从不以衣衫取人。对破衣烂衫的郑振铎,从不轻视,相反格外爱护。逢到假日,他常常带着先父和夏承焘等人去春草池、飞霞洞等温州名胜游玩。
先父最爱听黄先生的国文课。后来父亲在《记黄小泉先生》一文中写道:“假如我对文章有什么一得之见的话,小泉先生便是我真正的启蒙先生,真正的指导者。”小学毕业后,他考进了浙江省第十中学(今温州中学)。尽管常因交不起学费而被迫辍学,但先父还是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中学。
当他离开温州到北京读大学时,带的是一只叔父的国外皮箱和许多的书籍。在温州时,父亲就嗜书如命,手不释卷了。
金:令尊是我国著名文化活动家,他交往的文化人众多,您见到过他与温州籍的文化名家交往时的场面吗,其中有故事否?
郑:我出生在上海,后来随同父母去了北京。不论是上海还是北京,家里时有温州人来访。父亲与温州人交谈总是用温州话。在我的印象中,复旦大学名教授周予同风度翩翩,有江南才子之称,与父亲关系密切。他们是同龄,一起在北京参加过五四运动,毕业后到上海,也当过商务印书馆编辑,他们是同事加同乡。他时常来我家,他们说的都是温州话,记忆中他们说的“猴”与“狗”的发音好像是一样的。他们喜欢吃温州的杨梅酒。还有夏承焘先生,虽然夏先生来的不如周先生频繁,他们是小学同学,友谊很深。1978年夏先生为纪念我父亲蒙难20周年,填写了词《减字木兰花·有怀西谛学兄》:“峥嵘头角,犹记儿时初放学。池塘飞霞,梦路还应绕永嘉。百编名世,十载京华携手地,杰阁秋晴,遥指层霄是去程。”
项延章 摄
海燕勾起温州情
金:出生地对人的一生影响是很大的,温州同样给令尊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。您全面研究令尊多年,有否发现令尊受到温州的影响?
郑:那当然有影响。1927年由周恩来领导的第三次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后,蒋介石发动了血腥的“四·一二”反革命政变,参与起义的父亲只得离开上海。在赴欧洲的轮船上,父亲写了《离别》,他看到大海上的海燕,心中泛起了乡愁。这乡愁就是对温州的思念啊。他还写过散文诗——《雁荡山之顶》,那是他游雁荡山的记录。还有他的小说《家庭的故事》,就是写温州的故事。小说中的人物原型大都是生活在温州的,如孔乙己式人物就是温州的舅公。这位舅公对我父亲的童年影响很大,经常说三国的故事给父亲听。
父亲在温州时就对小说感兴趣,读了不少,如《绣像小说》等。他特别喜欢问世不久的《绣像小说》中的插图。年少的他还给插图涂上颜色,关公的脸画上红的,张飞的就画黑色。他后来说到,书籍要有插图,就是在温州时读《绣像小说》等小说时想到的。你一定知道他的《中国俗文学史》《中国文学史》,这两部他特别突出的是插图。《中国俗文学史》是1938年在长沙出版的,当时印刷条件很差,没有插图,留下遗憾。后来父亲研究木刻,补上了这一缺憾。
金:虽然您出生在上海,而您父亲出生在温州,我们也应是同乡啊。您来过温州吗?您父亲有和您说起温州吗?您对温州的印象如何?
郑:是啊,我也应是温州人,可是我这个温州人从来没有去过温州。不过,我对温州还有一种根的情感。父亲1958年就蒙难去世,生前工作又忙,与我说起温州的事不多,但我祖母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,她对温州的感情很深,能说温州话,能烧温州菜。我记得她做的鱼丸特别的松软,比福建的味道要好。刚才听你介绍,现在去温州的交通很方便,我向往温州。
金:我们很希望您能回到温州走走看看,温州会很欢迎您的,届时到温州品尝正宗的温州鱼丸。现在,温州的文化人正在奔走,提议要在温州建郑振铎纪念馆,希望得到您的支持,好吗?
郑:那是好事情,我一定会支持的。先父诞辰一百周年时福建福州建了郑振铎公园,长乐镇建了纪念馆。当时我们就想,这事如果让温州方面来做该多好啊。不过,我们手头还有一些东西,如照片就有两百多帧,还是可以用的。感谢温州各界对先父的关爱。
(原载《温州都市报》2010年3月18日,作者:金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