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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会史钩沉】入会杂拌——兼念唐湜、马骅诸先生
前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,我是民办教师,一个学期里,周末都到温州城鼓楼街进修。那时马骅先生六十出头,坐在籐椅上,讲鲁迅。中气很足,字正腔圆,神采美丽,两眼闪闪发亮,状人摹意逼真传神。他说《阿长和山海经》,站了起来,模拟少年鲁迅的保姆说:“我们就没有用处?我们也要被掳去。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,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,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,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;再要放,就炸了!” 那神情至今还在眼前。
我和马骅先生的来往是由于林斤澜先生。林斤澜说:“马大哥是我人生的启蒙人,也是我文学道路的启蒙人。”“他比我大七岁,我们之间距离远。他是学生领袖之一,他们振臂高呼,应者云集。我虽与他接触少,感觉上他是大人,我是小孩,但他的感召力大,抗日,革命,进步,向上,都有非同一般的指引力。读书会上接触就多了,他重视我,也指导我。后来又办‘前哨剧团’,一起上台演出,文学也有,革命也有,对我影响就大了。”林斤澜和马骅都是老共产党员,读林斤澜文章,他对中国社会认识深刻。运动不断,疯狂不断,死人不断。因此他对中国社会的认知是“困惑”两字。他的小说《十年十癔》系列就是对中国痼疾的电击。马骅先生在温州有政治家的气质和风范,团结多方多面,专做好事大事,纵横捭阖,气场很足,口碑凿凿。 一九八八年的一天,马骅对我说:“你入我们民进吧。”我“呵呵”笑笑,未置可否。这之前九年,我在一个乡中学当教导主任,组织让我入党,我以为党需要我,因而我的申请书如同超短裙,“对党认识不够”,没被通过。之后对党对派没了兴趣。现在想来,这是幼稚病,也是骄狂病。那是二十来岁,申请书写个两千来字,入党后谦虚谨慎,交好领导,努力跟上,前途难料。“升官发财”,现在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窘迫了。但我是个复杂的人,未必真正清高,一九八九年下半年,世事大变,在学校给北京学生捐款,我和另两位教师入了某名单。唐湜先生应邀到学校讲课,牙疼一般,学生不知所云,我却服务周到。过了三天,不想收到唐湜先生一封信,居然是要求加入民进的申请书。作为介绍人,他写上“文学上有成就,为人谦虚有修养”。便条中让我送给马骅先生。这时候据说民主人士动乱言行不予追究。我听话送到百里东路,马骅先生说:“我对老唐说了,绍国是不入的。老唐说你会入的。还是老唐面子大。”我说我得投机一下,我害怕政治,严刑拷打我是受不了的。马骅先生做了另一个介绍人。 后来才知道,民进不是那么好入的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,民主党派的发展,年递增人数,不能超出百分之五。而且哪个党派在哪里发展,都有要求。我向马骅先生介绍了瓯海两位女作家,马先生也了解两位,觉得好,结果只是发展了一位。另一位至今白我的眼,说我没本事。
唐湜先生是专务艺术的人。他为艺术而生,也为艺术而死。艺术是他整个天地。作为“九叶”诗人,他在中国的声名是很大的,诗好,诗评更好。我二00一年八月十一日在沪上拜望辛笛,他说:“温州的唐湜,是个真诗人。”唐湜无端被打成右派,做牛做马改造时候,仍然写了叙事长诗《划手周鹿的爱与死》、《海陵王》以及大部分十四行诗,写了抒情诗集《交错集》。他是多么钟爱他的缪斯女神啊,可歌可泣!他和马骅先生截然不同,他不会社交,不会寒暄,只凭直觉,只凭感性。我的一个学兄诗成让他指点。他说:“你不会写诗。你今后不要到我家来。”他同我说起此事,没觉得唐湜先生有什么不对,他做了某报社的副总编。
马骅先生把好人做到极致,天心月圆,华枝春满。他通透世事,看人周全,乐观热情,想来有很多很多的人受惠于他。他记忆力好,做事仔细,你对他哪怕做了一点点好事,他都不会忘记。一九九五年,他出版《风雨三月》,让我校对。那时不会电脑,我的文字当然不行,结果肯定不如先生之意。他却把“责任编辑”写给我,后记中还写“我很感谢我的忘年之交的朋友程绍国……”次年《生命的歌没有年纪》出版,还赠书给我,“程绍国学弟 存正”。 我跟马骅先生和唐湜先生来往多了,真的好像是忘年交了。唐湜不会社交,在熙攘温州,市政府不知道他是谁,连文联也很少有人留意他。他八十岁诞辰时候,只有马骅念叨他,当时我在《温州晚报》,我叫我的朋友北大方印务老总孙建舜出钱,在顺生大酒店摆了四桌酒,为他祝寿。算是为他做一件好事。
和他们往来多了,我才知道金江先生、马允伦先生、刘光新先生都是民进会员。刘光新后来我认识了,他和林斤澜是小学同学。林斤澜有文章,说他成绩不好,拳头很大云云。浩劫过后,林斤澜回温,刘光新和林斤澜两人几次喝酒到天亮。又说刘光新,先是抗日宣传,后是以共产党员身份打入国民党,被捕,又被迫和别的人登报集体自首。这情形和唐湜基本相似。解放后被斥之为“从狗洞里爬出来的人”。刘光新一生在基建施工,默默无闻。他错被当做“反动分子”,坎坎坷坷,运动一来,都要批斗,苦不堪言。 郑之光先生以及夫人张古怀先生都是民进会员。他们都久久在苦水里浸泡着。郑之光是我温师专政教科的老师,教我世界史。我毕业时到瑞安中学实习,是他带队的。学生中评“优”两人,其余都是“良”。两人中开始有我,后来政教科书记来,说了一句:郑老师,“绍国也得优吗?”——书记对我这个学生有看法,因为全校广播体操比赛时,要求穿白衬衫,我借不到,却是一条灰白色的。郑老师找到我,为难的样子。后来我也是“良”。现在想来可笑,当时却是蛮在乎的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我入会以后,从来没有在大会小会上看到唐湜先生,或者郑之光、张古怀、金江、刘光新诸先生。马允伦先生有时过来晃了一下。我想,他们对世事看得通透了。到了这个年纪,功名利禄之心早早归于平静了。时代的确进步了,他们不再受苦受难了,但知识分子的心永远向往着祖国好人民好。而肝胆相照,胆是可以切除的,忽略不计的。而且他们心有余悸,不愿意多讲话多写文章罢了。 承蒙关照,我被推举为政协委员的时候,心想必须写篇文章,也算提案,做做样子。题目叫《给温州媒体较大的监督空间》。政协里一位领导电我,叫我去一下她的办公室。我心里有数。她说文章写得好,但太冲,文章是否磨一磨,磨一磨可以在大会上发言。我说不行。那么,她说,换一个角度,比如这样这样,是否可以。我说不可以。想想我作为民进会员,政协委员,实际是不合格的。惭愧。
马骅先生病危时,我同文联领导王者之手吴琪捷说过,马骅先生遗体告别会,我一定要去的,务必互相注意。后来据说马骅先生皈依了基督教,只在城西教堂有个小型活动,别的人没法参加。唐湜先生逝世后,在家里,在殡仪馆,我都去了。沈克成先生,民进会员,龙虎学者,噙着泪水,一直陪侍在唐湜先生一侧,我都非常感动。 民进的两个长者,马骅先生和唐湜先生,都已回归道山,让他们在九泉或者九天,安息安息! 2013年春 程绍国